Maurizio Pollini在我心目中的地位，大概有如鋼琴之神。幾乎所有的樂評一致公認他的技巧毫無瑕疵，但很多人覺得他的琴音不帶感情。”機械化的完美”和”無菌室培養出來的音符”是常看見的形容。我認為那是誤解加上個人偏好不同。技巧是演奏的根本，沒有完美的技巧，就談不上什麼詮釋。

Pollini以1960年的第六屆蕭邦大賽首獎成名，當時才十八歲。我手邊有幾片比賽的現場錄音，曲目包括了二號奏鳴曲，Op44的波蘭舞曲，一首夜曲及馬祖卡舞曲。他的演奏風格一直到現在都沒太大改變：乾淨明確的斷句及強弱對比，平衡的各聲部及無瑕的技巧。他的蕭邦非常端莊典雅，如果太過銳利些的話。比賽錄音的二號奏鳴曲是我最喜歡的版本。比較起他後來在DG錄音室的版本，雖然音色不夠圓潤，但敏銳而未經修飾。我不會用”熱情”來形容這個演奏，但”奔放”卻百分之百貼切。

一直到最近幾年，蕭邦的曲目仍常出現在他的獨奏會上。但老實說，大部分的蕭邦曲目我比較喜歡他年輕時的錄音，像練習曲，他的DG唱片簡直就是完美，甚至他自己後來都無法超越。這類的曲子注重技巧，不太需要人生歷練來詮釋，大概也不太適合上了年紀的鋼琴家。

前奏曲是另一個我喜歡的曲目，但我從沒聽過現場。談到前奏曲就不能不提另一個蕭邦大賽首獎：阿格麗希。她的演奏風格和波里尼完全相反，非常情緒化而有感染力，一般樂評都大力推薦她的前奏曲，我卻抱持保留的態度。我喜歡阿格麗希，尤其是音樂會或現場錄音，但她的蕭邦實在太過熾熱，讓人難以消受。前奏曲的最後一首她彈到節拍散亂，中間不知道滑落了多少音。她在蕭邦大賽的錄音和DG版皆然，想來那是她的蕭邦風格。而波里尼的DG錄音卻是精密控制下的奔放，同樣的段落，他的速度不慢於阿格麗希，但左右手力道均衡，所有音符交代得清清楚楚，絕沒有含混曖昧。

其實蕭邦的音樂本身已經夠煽情的了，冷靜內斂的表現方式是我比較欣賞的。

波里尼除了蕭邦外，曲目還包括了貝多芬，布拉姆斯及諸多浪漫派大師。此外他也致力於推廣二十世紀的新古典樂，這盒五大張的唱片我實在不敢說全部喜歡，但裏面很有一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經典示範，像鋼琴版彼得洛希卡。這些曲子很需要高超的技巧，加上冷門，好像去碰的鋼琴家很少。

2000年和01年在他的推動之下，卡內基音樂廳有一個壯舉。他製做了一整個系列的音樂會，邀請了知名的樂團及音樂家共襄盛舉，做為進入新世紀的開始對音樂歷史的回顧。全系列挑選的是有里程碑或代表性意義，但未必熱門的曲目。我只參加了開場的Beethoven piano sonata #29 (Hammerklavier)，後來因為忙於享受家庭生活，也沒再聽音樂會。這個名為Perspectives的系列，始於Hammerklavier，終於Diabelli Variations，中間有很大一部分是二十世紀作品，很明顯有承先啟後的用心。裏面也有很多有趣的曲目，比如Pollini彈大鍵琴（Harpsichord）伴奏古希臘吟唱。

很有趣的是第一場的音樂會結束後，Pollini在二樓替觀眾簽名。我參加了那麼多音樂會，這還是第一回碰到音樂家簽名，何況是我的偶像。我們於是在Perspectives介紹專集和他當時新出的蕭邦敘事曲CD上得到了大師的簽名。

雖然他如此致力推廣新音樂，我喜歡的還是他的古典曲目，尤其是貝多芬奏鳴曲及布拉姆斯協奏曲。我不是音樂專家，沒辦法精確分析Hammerklavier或告訴你Pollini的比別人好在那裏，我只能說那是一種聽多了之後會有的感覺，會直覺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。那天的Hammerklavier感人至深，尤其到了最後的賦格，簡直像來自天籟的共鳴。也許並沒有標準答案誰的風格才是正確的貝多芬，但我覺得Pollini的就叫做音樂。

我以前還聽過他和Sawallisch指揮費城樂團演出布拉姆斯一號協奏曲，地點在音效不甚高明的林肯中心Avery Fisher Hall，也是令人動容的演奏。他的琴音高雅堂皇，不但能與整個樂團的音量抗衡，音色的細微變化也能兼顧，即使在布拉姆斯厚重的管弦樂之下，也能讓鋼琴開出一片天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