總會有些音樂旋律的片段在腦中盤桓不去，有時是 Op. 23 No. 4，有時是 Les Barricades Mystérieuses ，有時是 Countess Madeleine 的攬鏡自問，有時是 32 歲的 Marschallin 煙花落盡後感嘆世間的美好不能常在，17 歲的 Octavian 鮮衣怒馬初見 Sophie 獻上銀玫瑰，以及三人同台各自道出內心想法卻又完美契合的神奇片刻。

玫瑰騎士是一個關於「成全」的故事。Marschallin 成全了年輕的愛人，因為愛而接受了他所愛所擇。Octavian 成全了 Sophie ，拯救了她的人生並且給予所愛。某種程度來說 Ochs 也算成全了大家，保留了丁點的貴族尊嚴，和平退場。如果光從劇情大綱來看，它大概很難讓人如此動容。一旦平面的故事變成立體，加上音樂，它就變成包羅萬象的宇宙。

音樂和故事也因為彼此而變得圓滿，互相成全。我喜歡開頭短短兩三分鐘由法國號主導的序奏，歡快而熱情洋溢，奏出 Octavian 的年輕朝氣。過渡到第一幕中間多批訪客此起彼落的喧鬧，後段訪客離去後 Marschallin 的傷感獨白，永遠錯過與 Octavian 的最後一吻，直到第一幕終的小提琴獨奏，在弱而高的琴音中裊裊不散，讓傷感情緒持續到幕落。然後第二幕熱鬧開場，Sophie 在滿懷期待中初見 Octavian，這時的音樂略顯拘謹高貴，獻上銀玫瑰前後兩人的對應與合唱很難唱 (Octavian 的音太低， Sophie 的音太高又要求要一次到位) 但又非常好聽，偶爾聽到接近完美的演唱能讓人全身戰栗。第二幕後半是喜劇反派 Ochs 主導劇情，聽到他唱 "with me, with me, no night is too long" 時，還真是無從對這樣的無賴生氣。再然後進到滑稽荒誕的第三幕前半，迎來三個女主角同台的時刻 (Octavian 雖然在故事中是男性，但是由 mezzo soprano 擔任)。這段其實三個人是各自唱自己內心想法，在不同的句子中每人輪流主導，雖然唱詞各自獨立，在某些時刻卻又巧妙地重合，神奇地交織成一方天地，道盡悲歡離合。

整齣戲的劇情算是喜劇，最終結局也還圓滿，但聽到 Marschallin 唱出 「就這樣吧！」 以及最後一句 「是啊，是啊。」 時心裡還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鬱結，有點像吃了巧克力點心，甜中略苦，澀後回甘。吃巧克力該搭配什麼飲料向來有多種說法，我個人是傾向於香檳，以中性偏酸又略帶刺激的口感來反襯巧克力的濃郁。如果用巧克力來類比玫瑰騎士的故事，那麼歌劇結尾那段跳脫俏皮連續向上的音符就很像香檳裏頭的氣泡。看(或聽)到這裡時，先前的鬱結總能得到抒發。我一直覺得這個音樂上的安排很有巧思，如果一味沉浸在自憐的情緒中，戲劇效果反而沒那麼好。這一小段音樂沒有唱詞，一般導演的安排是讓童僕走進黑暗的大廳尋找 Marschallin 先前遺落的手帕，小小的喜劇效果配上歡快的音樂，換來更加雋永悠長的餘韻。

依慣例，以下是商品目錄時間。開始前先推薦一篇文章： Richard Strauss’s Der Rosenkavalier: which recording is best? 。對玫瑰騎士的影音或錄音版本有興趣的，這篇文章非常值得參考，基本上它應該包括所有存在的版本給予點評。但是文章是 2013 年初寫的，自然就不包括新的版本。不過據我所知，2013 年以後應該也並沒有非看非聽不可的版本。文章作者知識經驗淵博，而且有很強烈的個人主觀見解。我在這裡提出來推薦的基本上也都在那篇文章裡提到過，但我們的口味也並非完全一致。

先說影音 BD/DVD 。我心目中首推仍是 Schwarzkopf / Jurinac / Rothenberger / Karajan / Salzburg Festival 1962 。這有出 BD 和 DVD ，BD 畫質相當好，好過 DVD ，但還是無法比美 2010 以後所出新的歌劇BD 。YouTube 上能找到 BD 版 1080 解析度的視頻。在我心目中，Elisabeth Schwarzkopf 之於 Rosenkavalier 就好像 Walter von Schönkopf 之於 Rosen Ritter 一般不可取代 (這個梗大概太生硬了，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看懂) 。誰會關心這是不是事後對嘴，我只想看到 Schwarzkopf 的絕代風華。

比較現代的影音出版，我最喜歡的是 Anne Schwanewilms / Anke Vondung / Maki Mori / Fabio Luisi / Staatskapelle Dresden 2007 。這有出 BD 和 DVD ，在 Bilibili.com 上用 "Rosenkavalier Luisi" 當關鍵字可以看到 DVD 版，不過英文字幕的 OCR 錯誤非常多。這版是在日本東京的演出，三個女主都唱得非常好，感情投入，能深刻打動人心。此外我很喜歡導演的安排，第一幕序奏時 Marschallin 和 Octavian 兩人身處黑暗的房間(你知道的)，序奏結束清晨鳥鳴時光線漸亮，窗簾拉起。到第一幕終，Marschallin 交代僕人把銀玫瑰送去給 Octavian 之後，獨自一人在房間裡，拉上窗簾，舞台漸漸變暗，進入第一幕尾奏。這些細微處的安排每個版本都不同，欣賞的樂趣除了音樂和演唱之外，也在這些細節。此外看歌劇還有另一點是大部分人會注意但不好意思說的，那就是主角的悅目程度。如果 Marschallin 體態如櫥櫃，Octavian 和 Sophie 滿臉皺紋，就算他們唱得再好，看著還是會出戲。這版很難得各方面都很傑出。

另一個我喜歡的在 Met Opera on Demand，Renée Fleming / Susan Graham / Christine Schäfer / Edo de Waart / Metropolitan Opera 2010。我覺得 2010 年前後很可能是 Renée Fleming 的高峰，也或者是那時候她狀況好。Met 的製作沒有太了不起的創意，但扎實認真。這個影音應該是沒出BD，我也沒去其他網站找過。這版有種特別的感人力量 (至少對我)，也是我會常想要重播的視頻。

Salzburg Festival 算是常在上演玫瑰騎士，但我看過的兩個BD版本(Welser-Möst 2014, Bychkov 2004) 都沒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。Bychkov 2004 那版雖說是BD，其實畫質只有DVD的標準，錄音也不是很好。不過這版經常被介紹，可能因為製作很大。至少我不記得在哪兒看到過第二幕 Octavian 的出場是真的騎著馬來的。此外第二幕場景裡頭無數的龍套演員，以及第三幕前段龍套演員全裸上場，都是別的製作不會有的。雖然我的敘述看起來不太像是在稱讚，但其實這版的音樂演唱都不錯，我最大的抱怨是畫質與音質太差。

Carlos Kleiber 留下兩個DVD版本，我很久沒回頭重看，印象裡我比較喜歡新的 1994 版，而且印象裡我似乎覺得舊的 1979 版 Fassbaender 和 Popp 在第二幕開頭頗有瑕疵。

再說唱片錄音。除了 Schwarzkopf / Christa Ludwig / Teresa Stich-Randall / Karajan/ Philharmonia Orchestra 的 EMI 錄音之外，有另外一個半我會推薦的。Evelyn Lear / Frederica von Stade / Ruth Welting / Edo de Waart / Rotterdam Philharmonic Orchestra 1977 是 Philips 出版的，聽之前沒太多想法或期待，聽完後覺得這很可能是我最喜歡的立體聲錄音。其實聽玫瑰騎士的重點就是有沒有被感動到，而每個人好像或多或少會有差異。我以前從沒聽誰特別提起過 Edo de Waart 的這版，但聽著卻頗有所感。反而是其他更有名的版本，像是 Solti (Decca) 和 Bohm (DG) ,我聽了之後並沒多大感覺。

剩下半個推薦是現場錄音，Janowitz / Fassbaender / Cotrubas / Georges Prêtre / RAI Orchestra 1971。錄音音質不算好，但可接受。我喜歡 Janowitz 的音色與唱法，雖然她的 Marschallin 可能聲勢有點弱了點。此外 Georges Prêtre 是我挺喜歡的指揮，但他的錄音也不多。

前些年在 YouTube 上看新年音樂會，2019 年是 Thielemann 指揮。聽著覺得有點千篇一律，等到了中場，特別節目是介紹 Wiener Staatsoper 150 年慶。音樂用的大多是改編成室內樂的歌劇序曲，或是歌劇排練片段。到特別節目最後，鋼琴聲娓娓響起我所熟悉的的旋律，隨後小提琴加入，再變成華爾滋，最後在 "with me, with me, no night is too long" 旋律中結束。聽了開頭三個音，我就想：「啊！是玫瑰騎士」。這麼說可能對樂團與指揮有點不敬，但我真覺得這是我近年來看新年音樂會所最驚喜的一刻。

Neujahrskonzert 2019 - Waltz of Rosenkavalier arranged for Violin and Piano